天价连锁麻辣烫,成了东北打工人的第二故乡
面对着商场B1的麻辣烫冷柜,每个一线城市的打工者都使出了自己毕生所学的“拿捏”之术。
轻轻抖去菜叶的水分、没解冻的肉丸一定不碰、豆皮压秤不如改换成豆泡……饶是如此,还是能轻松突破午餐的预算。
贺北,一个从小吃麻辣烫长大的东北人,对着“总计:52.6”的杨国福小票,突然明白为什么“老乡见老乡”,要“两眼泪汪汪”。
从“地摊垃圾”翻身成为“中式轻食”,连锁麻辣烫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自己的名声重塑,价格也上升到让人咂舌的地步。只有回到了东北老家,这片孕育了“杨国福”“张亮”的麻辣烫母星,贺北才能找回一点久违的亲切感。
近几年里,下沉市场的消费早完成了一轮换血,外面的连锁品牌和新鲜事物不断走进县城,今天街口新开了家霸王茶姬,明天卖22元一个的贝果就有人排队。
小镇青年的消费水平和选择空间都在不断提升,但在东北小城里,麻辣烫就像是恒定的锚点,无论味道还是价格,都保持着记忆中的样子。
一
麻辣烫味高中校服,
一代人的集体回忆
贺北和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擦肩而过,立马就能确定,自己上学时吃的那家麻辣烫店还在营业。
上高中的那几年,她也常常一身味地跑回去上晚自习。
长大后,每一个返乡青年的头等大事,必定是吃遍那些家乡限定的美食。最怀念的快餐小吃,也总在自己读的中学旁边。
贺北回到东北的第二天,就叫上同学一起回了学校。前几年,街上的老店陆陆续续都关门了,唯一剩下她有印象的,只有卖校服的干洗店,和那家隔很远就能闻到味的老式麻辣烫店。
贺北的整个青春期,都是在浓郁、醇厚的麻酱香气中度过的。初高中是最容易嘴馋的年纪,需要重口、重油、重碳水的食物来和紧张的学业做抗衡。那家她们常去的麻辣烫店离学校不算近,但为了赶时间吃上一碗,还是值得多跑几步。
老师不拖堂、天气不下雪,再轮流派一个同学先跑去占座,总要靠天时地利人和,才能在午休的一个小时里顺利吃上一碗。贺北到现在都清晰记得,那家店的二楼台阶非常陡,端麻辣烫上楼的时候稍不留神,汤水就会洒到下面同学的头上。
碳水大杂烩,中学生的日常标配
东北主流的麻辣烫分为两个大类。一种是本土限定的“老式大碗麻辣烫”,秉承最传统的按碗收费,一碗8-15元;另一种是连锁门店,以张亮、杨国福打头,顾客称重自选。不过不仅菜价更符合东北水平,总计10-15元之间,绝对能让人吃饱。
这两年,顶着“老街秤盘”等名头的连锁麻辣烫店铺也陆续开进了小城里,菜品花样丰富,也通常有翻倍的客单价,但终究只是一阵风潮。和红汤红油相比,能暖到咱东北人民心坎里的,终究得是香浓醇厚的大骨汤。
贺北记得自己上初中那年,麻辣烫还不流行自选,一碗只要6块钱,每次吃完还能剩下半碗面。现在虽然价格比起十年前涨了两到三倍,但按购买力来换算,麻辣烫依旧能位列东北最便宜的快餐梯队。
在东北,无论是像沈阳、哈尔滨这样的省会城市,还是像贺北老家这样的小县城,麻辣烫门店的密集度都能诱发外地人的选择困难症。三步一张亮,五步一杨国福,就是商圈和步行街的餐饮常态,但本地人民情有独钟的,往往还是家门口那家热气腾腾的小门脸。
贺北家附近就有一家麻辣烫店,开在居民区的半地下室里,店名就是老板自己的名字。她记得自己小时候,每到冬天,都会在店门口那条向下延伸的斜坡上摔一两跤,但即便如此也戒不掉这口。
直到今天,那家店里依然只有一种套餐,没有外卖,只有订餐电话。每当饭点一到,电话就纷纷打进来,店主的儿子一手钩上五六袋麻辣烫,给住在附近的老食客送去。
这次贺北回家,发现学校门口的餐饮街上又多了一家麻辣烫新店,朋友只向内看了一眼就得出结论:“这家一定不好吃,或者比别家都贵,不然不会这么冷清”。
傍晚五点半,正是附近学生的用餐高峰,好吃又实惠的麻辣烫店,玻璃窗上早已覆上一层水汽。
玻璃上的水汽,也是店铺人气的辅证
她和朋友又走进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。几平米的小店被热气和白烟充满,两人站在门口问老板还有没有地方,老板站在锅边大声回应:“孩子,你得自己找。”
小店不缺顾客,也没时间给你做私人定制,唯一能选的只有辣度、多菜少面或者多面少菜,其余全靠老板和抓菜大姨的手感。
收款码旁边的塑料筐里,有几排用食品袋包好的玉米粘饼和肉夹馍,再右边是一个大号电饭锅,下面贴着标识“米饭免费(不许浪费)”。
贺北和朋友两个人,加上主食和饮料才不到30块。吃了几口麻辣烫后,她才终于对“回家”有了实感。
对每一个东北小孩来说,即使毕业了,心里也总有一个大食堂:东北麻辣烫。
二
流水线上的麻辣烫,
东北打工人的定制乡愁
2019年贺北离开东北老家出来打工,从小听着“骨汤麻辣烫里,除了骨头什么都有”的餐饮传说长大,来到一线城市她才发现,麻辣烫早已完成了一次名声重塑。
从“脏摊小吃”摇身一变成为都市隶人的“减肥食堂”,走出东北的麻辣烫有了统一的门头、标准化的设备和调料,从前厅到后厨也都一览无余,通透、亮堂,唯独少了负责抓菜的大姨,在上称和下锅前帮你各甩水一次。
对贺北来说,纵使环境、模式和价格都变得陌生,但有一点怎样也不会变——那吃完身上半天散不去的麻辣烫味,汤底掺了再多水也稀释不掉。
人对味道的记忆,往往是所有回忆里最深刻的。
贺北记忆中,生意好的门店,老板们统一很舍得往碗里放芝麻酱——三勺起放,不够还能自己加。
面条多、配料满,端上桌时,筷子在碗里翻不开、拌不动,这都是一碗正宗的东北大碗麻辣烫必不可少的特征。
趁热往嘴里扒两口,从宽粉到黄面,每口都黏黏糊糊地裹着厚重麻酱,人能从食物中找到的幸福,在东北麻辣烫里能找到双倍。
真·东北黏糊麻辣烫可以手动无限加芝麻酱
工作以后,麻辣烫就变成她的“安慰食物”,即使称重价格近乎老家两倍的杨国福和张亮,贺北也要时不时在降温的日子里反复光顾。
带着一身麻辣烫味回到工位,她偶尔也会有种在晚自习打盹的错觉。
大城市里的连锁麻辣烫,就是东北人的异乡大使馆。在贺北老家的县城里,这已经近似一种生活方式。
秋冬季节,东北的天从下午4、5点就擦黑了,住在乡镇交界的年轻人,会裹上冬天的大棉袄,骑着电瓶车驶向县城中心的麻辣烫店,吃上一碗黏糊麻辣烫加几个炸串。
等餐时用后槽牙撬开一瓶宏宝莱的大爷,夹菜时和同伴说“多夹点黄面好吃”的大姨,和带着蜜雪冰城的初中生,自然就能拼成一桌。
不分年龄、不分性别,也不分城市还是乡镇,即使在东北的农村,也能看到麻辣烫店主骑着小车,在村里兜售10元一份、汤面分离的麻辣烫。
在零下的天气里吃一碗热辣滚烫的东北麻辣烫,那是一件相当过瘾的事。吃完走出店门,浑身都充满了对抗西伯利亚冷空气的热量与干劲。
相比之下,贺北觉得那些打工城市里的连锁麻辣烫清汤寡水的,不过是给城市的齿轮上了一点昂贵的润滑油罢了。
一线城市有经验的食客,一眼就能猜出这些要多少钱
时间倒退几年,速食产品远没有现在普及,贺北每次回东北返工前,都要到家附近的餐饮街,真空打包带走几份麻辣烫。和店里一样,一份售价12块,加上3块的真空包装费。店主会仔细讲解注意事项,细致到每份料包配多大比例的水。
贺北连续买了好几年,直到这家店在本市开了第二家分店后不久,扩张失败,主店和分店最终都倒闭了。
连锁店复制不了家乡的味道,所以,当她第一次在公司楼下的商超看到十几块一包的“速食东北麻辣烫”时,立刻每个品牌都买上一包,尝尝咸淡。
到了今天,堂食、外卖都变得越来越贵,东北麻辣烫的速食版也开始卖得越来越好。
杨国福从2021年开始就推出了自热锅、麻辣烫调料等速食产品,之后一度在上市和布局速食之间摇摆不定。第二年虽然向港交所递交了招股说明书,但上市一事也在此后搁置。
倒是今年9月,杨国福本人在品牌发布会上一句“调味品和方便速食是万亿级市场的蓝海”,让人隐约领略到这艘麻辣烫界“远洋巨轮”的下一步野心。
以流水线和标准化形象走出东北的麻辣烫,最终又以整齐划一的形式,回流到了东北老乡家的橱柜里。
黑龙江的冬天,没过脚踝的降雪天气并不罕见,在这样的日子里,哪怕商家不歇业,人们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天气下点外卖。
隔着水汽看窗外漫天飞雪,吃一锅自己在家就能煮的速食麻辣烫,这一刻,是属于东北人的文化认同。
三
东北下沉市场,
麻辣烫品牌决战光明顶
在麻辣烫的赛道上,东北人只跟自己较劲。
艾媒金榜发布的榜单里,2024年中国麻辣烫的十强连锁品牌,有5个都出自东北,杨国福、张亮、刘文祥分别收揽前三名。
贺北去日本旅游的时候,发现涩谷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排队,走到队伍的尽头,原来是走出国门的“杨国福”。
擂台另一边的,是哈尔滨全球最大“张亮麻辣烫”,四层全景玻璃窗,还能吃到整只波士顿大龙虾。
靠着扎实雄厚的群众基础,东北麻辣烫品牌在山海关之外的版图不断扩张,但回到东北县城能不能活得下去,还要再掂量掂量。
东北下沉市场的黑土地上,麻辣烫店铺的内卷程度堪比决战光明顶。
贺北的老家哈尔滨宾县, 在本世纪初诞生了麻辣烫的二巨头——“杨国福”和“张亮”,二人既是亲戚,又是“对家”。在川渝地摊小吃“热辣滚烫”的口感基础之上,杨国福改换成了骨汤汤底,张亮则进一步引入浓香醇厚的麻酱,瞬间唤醒了东北人民的味蕾。
近两年,“刘文祥”“马玉涛”等后起之秀也开始向一线城市进军,同样出自黑龙江内部,也同样延续了东北人的朴实无华的起名风格。
宾县常住人口40万,只占北京朝阳区的一个零头,但在“天眼查”上能检索到超过700家麻辣烫店铺信息
事实上,在东北三省,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“老字号”。除了以上这些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品牌连锁店,还有大把的小崔、刘记、王氏麻辣烫开在居民楼里,无限向下扎根。
在贺北的印象里,杨国福的致富故事确实在老家带起了一阵麻辣烫的“创业潮”。上小学的那段时候,县里好多人都下海开店,自己家亲戚也整天沉迷炒料、搭配汤底,但开业不久后就草草关门。
好吃、便宜、有忠实顾客,麻辣烫门店想要在东北存活,三者必占其一。
东北县城里,一大碗麻辣烫加上炸串和饮料,便宜的客单价能只要人均20元。贺北在家随便点了份外卖,没有任何优惠券,加配送费一共11.55元。
这顿吃饱后,碗里剩的面条还够留着再吃一顿。这让贺北禁不住觉得,老家不光运行着自己的物价,应该还有一套自己的重量单位。
这也难怪加盟近千家的小谷姐姐能把店开上巴黎街头,但始终挤不进东北;本土品牌刘文祥现在已经不面向发源地黑龙江开通加盟。
毕竟在麻辣烫领域,东北消费者的可选性实在太多,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No.1。
在东北县城,相同份量的麻辣烫里,还能找到更便宜的选择
一条标准的东北县城餐饮街上,从街头到街尾数下来总得有5、6家麻辣烫店。“杨国福”“张亮”不可或缺,再来两家非加盟非品牌的夫妻店,还有一家门店没什么人,全靠外卖撑起来的小店。
在东北,如果想找到最好吃实惠的“司机快餐”,诀窍就是看哪家门前停着的外卖电动车和出租车最多。同理,一片区域哪家麻辣烫最好吃,问问高中生、大学生,加上做美甲、卖衣服的坐店小妹,就能轻松找到周边3公里的麻辣烫Top5。
贺北高中学校斜对角的连锁麻辣烫店老板,已经在这里开了十几年,在如今的外卖时代下,店里每天依旧有近7成的堂食占比。
对贺北来说,这家装潢简单的街头小店,浓缩的正是东北麻辣烫最正宗的口感。
这次回家,她问老板:“为什么别的地方吃的永远和你家不一样?”
老板说:“你是想问,都是同一个牌子同样的料,为什么每家口味都不太一样是吧?”
老板告诉贺北,像他这样的加盟店,虽然都是总部统一培训、统一配料,但在每天熬那锅汤底的时候,也要看“配料的手感”。
和同一道菜换几个人来做味道也会不一样同理,有些东西注定是配方无法量化的。
字面意义上的老式黏糊麻辣烫
东北深秋的夜里,贺北在十几岁就常吃的那家店里,选了份12元一碗的麻辣烫。还是一样的味道,还是带着点黏腻的桌椅和装麻辣烫的大碗,门口还是有个校服失领的大箱。
坐在被穿着校服的中学生环绕的狭窄小屋里,贺北恍惚感觉回到了自己还是高中生的那年。
*文中人物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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